岭上歌者
\n文/袁堂栋
\n岭上歌者是个麻脸,虽然声音略带嘶哑,但不失雄浑,成就了与清亮歌手不同的特色,还因掌握的歌词多,私下里,人们尊之为歌王。夜歌场合,没有竞争对手,时间宽余,他会遵循演唱规程,短歌,唱到恰到好处,长吟,则从盘古开天细说开去,有板有眼,培养或吸引“粉丝”。时间紧张,或遇竞争对手,则“西三红水”概述或自己认为最为精彩的部分,吊起听众的胃口。在羡慕与模仿中,如同日常劳作般,追随歌者的,逐渐演变为一个群体,口口相传里,隐忍的快乐行走在山林绿野间。
\n在乡下,在通讯靠吼的年代,歌者算是消息灵通人士,周边何处何家有人去世,他们一般会在第一时间知晓。虽然心里盘算着孝家会不会恭请自己出场,期望出场,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孝家人可能出现的方向,但却显出矜持或满不在乎的神态。但守夜时熬糖茶的搪瓷杯、擦汗水的白帕子、遮风雨的油纸伞、吸旱烟的长烟杆(兼有防滑打狗功能),早已悄悄放在一起。但凡有请,便在嘟嘟囔囔的埋怨声中,快速地装进布口袋,递给孝子或孝家派来的使者(前者依例不能踏入歌者家中)。很响亮地咳嗽一声,很神气地吐出痰后,有点纠结有点自豪地踏上路途。
\n在文化生活相对落后的地方,歌者能得到孝家以及乡下人言语上的普遍尊重和欢迎,他们给单一的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冲击,丰富了单调的生活内容,在谦让中提供了歌唱爱好者展示才华的空间,融洽了现场气氛,也在无形中传播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的传统道德文化。
\n为亡者守灵,在岭上一带称之为打闹丧鼓。这个闹字,就是一班或数班锣鼓、唢呐,在灵堂吹吹打打,伴上夜歌,让停放的亡者上路之前不寂寞。“欢欢喜喜办丧事,热热闹闹送亡人。”豁达的生死观充分表现在打打闹闹中。
\n夜幕降临,敲打了一阵又一阵锣鼓后,夜歌开场,气氛十分激越、高亢。“开歌唱”一般由歌手(尊称为歌师傅,简称歌师)或总管领唱,每句词后众人应和“哟嗬哟嗬哟,哟嗬哟嗬哟”,歌词多为“人是一股风,一去影无踪”,后续有“三岁娃儿乖,扯根杉树栽,杉树长成材,打副好棺材”等等。也有总管以说唱式开场的,现场气氛则平淡许多。
\n有的地方则将领唱部分称之为“穿号子”。那是山野里的集体演唱才艺展示活动,只要是能出声的男子,不管是在担水、切菜、劈柴、迎宾,都要一边劳作、一边放开嗓子加入到合唱中来。合唱的音调,既是对亡者的追思,也是对亲属的安慰。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其穿透力、震撼力无法用语言形容,连哑巴也受到感染,用肢体语言传递自己的现场感受。 在那个特殊的场合,穿号子的浓淡程度,也包含着对亡者及其家人为人是否诚恳、务实的隐性评价,成为一方或亲朋好友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n但命运就是磨炼,前行路上坎坷几多。歌者的生存也受到诸多挑战。人们羡慕的,是歌者嘴里流淌的故事、行为知识,但在内心深处,人们瞧不起端这类饭碗者,且不说多残疾者,有混饭吃的嫌疑,即使身体健全者,也认为是低贱的谋生人,有时也和懒惰、不愿吃苦、好逸恶劳等行为产生联想。至于歌者学唱词、背故事、编歌词、学手艺的艰难困苦,则无暇关注,也不屑于关注。
\n再说,歌者之间的竞争、侮辱、谩骂、械斗与伤害,也时常发生,有时甚至演变为闹剧、悲剧。邻近的地方,亲戚在丧事场合互相捧场的同时,也时常发生互掐,为曹操下江南人马数量争论对唱几个回合,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明面上较量的是学识、是实力,暗地里比拼的是尊严、是面子。
\n仿佛有一种默契,吊丧的同姓亲戚从不坐一条板凳,一旦落败歌手恼羞成怒地发出信号,文斗就会变成武斗,即使同坐一条板凳的血亲老表,为了家族的荣誉和名声,也会大打出手。此时,板凳就是最顺手、最有力的武器。没电的场合中金辰大,只要灯不熄,争持双方各执板凳一方,均不会置对方于死地,总管和孝子都会有办法化解危机。
\n但道德约束不了的行为,法律管束不了的心灵,总会闹出些例外。某君膝下有三个子女,挥凳击落马灯,误伤人命,搅乱丧事场所后,未婚的弟弟乘乱在第一时间抢过板凳,揽下了所有责任并吃了枪子就属特例。一场丧事,两人死于非命,酿成三家悲剧,令人唏嘘不已。
\n歌手竞争引发的恶性事件,在岭上不曾发生,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连续熬夜疲乏、或关注赌局入迷,对歌者的服务就会大打折扣,粉丝数量就会减少,极有可能影响歌者的心情和发挥。“没喝茶来口又干,没吃烟来口又 酸”的不满信号发出后,如果没有人理睬,歌手们虽不至于罢工,让主人家下不到台,但演唱激情会大大下降。
\n无论时间是否宽裕,无论孝家约定的犒赏是否丰厚,无论亡者生前与之交情如何,歌者一般会坚守职业操守,把对亡者的敬畏、对孝家的敬重,对亡者的安抚、对孝家的祝福,按照约定俗成的程序和生生不息的心理需求,一板一眼落实到具体环节,生怕出现闪失,落下笑柄,影响声誉和日后的出场效果。
\n貌似随意、大大咧咧的乡人,在畏天畏地、敬祖敬老、惜物惜面、崇文崇礼方面,一向都是认真的,他们会根据生活积累进行积极的判断,歌者的表现也不例外。开始歌唱后,各路歌手跃跃欲试,都会在锣鼓骤停的瞬间,用“哦嗬嗬”的衬词抢抢歌头,主要比的是声音高不高、大不大、长不长,音色倒在其次,谁的声音拖得越久越长,谁就取得本轮唱歌的主动权。
\n歌唱句式比较灵活,五字句七字句长短句不拘,以七字句居多,少则四五句,多则十来句。至于歌唱的内容,则带有较大的随意性,主要是生活常识问答、历史人物故事片断问答、自然知识趣味问答、生物生长习性特征问答等等,还有字谜、其他猜谜歌谣,至于像五句子歌那样演唱的则很少,除非内容简单明了。
\n演唱过程,也是检验歌手知识储备、临场发挥、道德涵养、荣辱意识的过程。
\n有的好不容易争取个唱歌机会,上来却先摆谱端架子:好久好久没唱歌/喉咙里头起了蜇蛛(蜘蛛)窝/打个鸡蛋生吃哒/我把声气来调和/调和声气好唱歌;然后唱高调:唱歌还要好声音/十里路上有人听/关羽听见勒住马/秀才听见不做文/娘子听见出堂门;最后卖关子:唱歌要赶好的唱/搬兵要搬杨家将/杨家有个杨宗保/妻子名叫穆桂英/十回打仗九回赢。
\n这样唱歌,大家也觉得有些趣味,满怀希望期待下文时,那唱歌的却选择离开歌场,连歌头都不曾丢出去,原来是个歌场“程咬金”,唱来唱去只会唱这三首歌,后边的歌手抓住机会,是要讥讽一番的。与“程氏”歌手相亲近的人,也会找机会回击。唱去唱来,掐来掐去,冷嘲热讽有可能变成肆意谩骂,这种打抱不平的纠纷,机警的总管一般会适时化解危机。
\n其实,上半夜抢歌头唱歌,图的就是个热闹,一般人多不会计较,唱个三五首作罢,要知道,不与别人内容重复,还是需要大量积累的,特别是担任下半夜主唱的人员,巴不得有更多的人参与,以减轻自己的负担。但是,如果谁把下半夜演唱内容扯到了上半夜,就会被认为是对孝家的轻视,是对亡者的亵渎,大家会群起而攻之,让其记住教训。
\n路隔三五里,各处一乡风。一旦有陌生面孔歌手出现,本地歌手无论平时有多少恩恩怨怨,都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仿佛不曾有过摩擦。
\n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的爷爷去世,一班同事步行几十里前来吊唁,文联的赵主席当年的赵老师即兴参与演唱,引起本地歌手关注,甚至暗中安排了比拼顺序。聪明的赵老师虚晃几枪,丢下“普罗米修斯是个什么神”的洋歌头,转身吃蓑衣饭去了。一头雾水的歌王不失王者风范,将西方爱神的光环戴在中国英雄身上,在不知“普氏”为何物的乡亲面前,和学生家长“华山论剑”大半夜。后来,两人多次在唱歌场合互掐,在酒席桌上互敬,在离别之时互道珍重,也算一段乡间歌者交往佳话。二十多年后,在另一个丧事场合,与歌王的小儿子相遇,言及亲戚邻里情谊之余,对当年唱歌之事还感叹不已。
\n家礼亲丧有法程,僧巫哪得闹书生,谁家开路添新鬼,一夜丧歌唱到明。当年的丧歌演唱,有着严格的程式,特别是十字句、还阳歌不得随意处置,对亡者在另一世界的生活安置、祝福,必须理想化、夸张化、到位化,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n“上头买起夔州府,下头买起跳石滩。”无论亡者生前多么穷困,歌者都会送他到理想的殿堂,为其配置广阔的活动区域,让其自由地行走在大江大河之间,任性地欣赏美好的田园风光,那就是“买的旱田好跑马,买的水田行得船。”
\n夔州府,是距岭上最近最大的繁华之所,占有那里的一席之地,大概是乡人最大的愿望和梦想,生前不能说,由歌者代为表达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n歌者在对亡者的祝福中一天天老去,精力也在一点点消逝。当职业丧事操办者上门邀请的时候,歌者在少有的兴奋后,婉言拒绝。让歌者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厌恶的,是丧事活动场合的艳舞,还有不讲程序、一塌糊涂的丧歌演唱。
\n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群袒胸露乳的女子表演结束后,人们的兴奋点还在艳舞之上,歌者的演唱成了娱乐的衬托,除了孝子或帮忙人偶尔续点茶水,陪伴歌者的多为敲锣打鼓人。
\n守程式,是僵化了些,僵化中还有文化的影子,去程式,是宽松,宽松中已无敬畏的因子。
\n歌者去也。临终有言:一切依旧,谢绝艳舞!但,有几个亲戚说要送洋鼓洋号热闹下,可以考虑……
\n中金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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